愚钝的他,不去认真听从树懒头军师的话,没有去深思金玉良言的真义,于是吃亏便就在眼前。
太多无法的回答问题。
太多难以面对的痛苦。
太多让人困惑的选择。
有些痛苦能在瞬间将一个人撕碎,有些痛苦则是淡淡的,过去的每一个亲吻都变成了淡淡的苦,淡淡的涩,在情绪激烈起伏的时候,顾为经会几乎忘掉这种感觉的存在。
当他静下来,就像现在这样,站在角落处注视着交织的钟表表盘前,交织着的男女,苦和涩就会不受控制的涌上舌间,缠绕着顾为经。
世上有些人只能看到烟,顾为经却能看到火。
人世间明亮而甜美的爱就在前方的不远处触手可及的地熊熊燃烧——但那又是不存在物质世界的东西。
物质世界的顾为经真的伸手去够,他不会能感受到实质的温暖,他无法在一对对幸福的情侣中,用别人的爱来温暖自己。
顾为经知道他会和火焰擦肩而过,然后被回以到加倍的孤独。
他转过身。
迈步离开这个充满欢笑的展台。
——
孩子们总是爱笑的,孤儿院却不是一个充满欢笑的地方,贫穷的城市里贫穷的贫民区里的贫穷孤儿院,更加不是。
「但这家名叫好运孤儿院的福利机构,从外表看上去,各种设施条件却比她想像中的好。」
一行车队在好运孤儿院的大门前停下。
伊莲娜小姐在随行的安保团队的环绕下,从车队中间的一辆丰田普拉多上被艾略特搀扶着走下来后,这是她望见150年前另外一位伊莲娜小姐曾经到访过的孤儿院时的第一个念头。
安娜不会自欺欺人说,她喜欢孤儿院这种地方。
不。
她有时候会被外人冠以慷慨的慈善家的名号,在她几个月前,宣布捐献掉了价值五十亿美元的家族油画收藏之后,各种各样的吹捧之声总是有很多的。
然则,安娜明白她的慷慨是一码事,她不喜欢这种地方是另一码事。
类似的场景总是让她感受到强烈的压抑感。
空气中漂浮着难以形容的阴郁和绝望,整个地方都带有被「厌弃」的气质,像是浮着一层青绿的铁锈。
安娜对孤儿院这种环境并不陌生。
伊莲娜家族的慈善基金会真的不是完全为了搞避税操作,左手倒右手而存在的家族基金会。安娜不敢用圣人般的口吻说,家族的基金会的设立没有任何想要进行一些私下资金操作的意图存在,但伊莲娜小姐敢说,这些年来,她的家族基金会确实结结实实的做了不少的严肃的公益项目。
甚至是安娜的学校——比起顾为经上的那种身为上市公司,以创收和让董事会的股东们开心拿到大笔分红为目的存在的教育集团开办的所谓欧式贵族学校。伊莲娜小姐上的历史能轻易追溯个几百年去,历界校友清单里很是有几位元首级别人物的私立学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欧洲顶级贵族私校。
菲茨国际学校已然是很不错的中学了,可顾为经接触到暑期寒假夏令营项目,顶多就是去罗浮宫看看展,去埃及看看金字塔,去圣彼得堡看看彼得大帝建立的宫殿。顶多顶多去个墨尔本大学之类的地方做一个月的暑期体验交换,或者去NASA搞个航空体验夏令营。
在本地。
这已然非常脱离普通家庭的生活了,起码很脱离顾为经家庭的生活。
但安娜的中学所能接触到的各种项目,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漂浮在云端。
什麽做为青少年代表见见美国总统了,什麽给曼德拉写信了,什麽少年乐团去林肯中心演奏交响乐了,有老师给学生布置了关于披头士乐队创作灵感与嬉皮士文化的课堂作品,结果假期回来批改作业的时候,老师发现安娜的一位同学假期跑去采访了……保罗·麦卡特尼爵士(注)。
(注:英国国宝乐手,披头士乐队四位创始人之一。)
从这种学校出身,即使你中学时代从来没有好好听过讲,学习成绩一团糟,可光是凭藉那份堪称完美的课外履历,便能敲开名校的大门。
标准的让校园面试官翻开履历的封皮,立刻会发出尖锐的爆鸣,意识到你就是他们要找到的拥有「具有影响社会力量」的优秀年轻学生,或者意识到这位年轻人拥有「具有影响社会力量」的优秀父母。
反正不管哪种,都是很能影响社会的,赶紧招进来就对了。
安娜在学生时代蛮孤独的。
准确的说。
伊莲娜小姐一直都是蛮孤独的人。
习惯孤独性格冷感的人也会渴望着陪伴,也会希望能拥有一些能让她感受幸福的力量。
她曾经看到校园宣传板上的活动彩页。
伊莲娜小姐的中学有教会背景,宣传页的内容是和非洲一个国家当地的天主教会合作,关爱当地因为战争丶爱滋病泛滥等原因而在过去二十年里产生的大量孤儿。
宣传板的最后还附带了一句来自《罗马书》上的格言——你将与喜乐的人同喜乐,与哀哭的人同哀哭。
便是这句话触动了安娜心中的某一部分。
外表冰冷的人在内心中也会渴望陪伴,她默默的记住了宣传彩页上的信息,在项目负责人来学校里宣讲的时候,安娜去了那间活动教室。
教室里坐的人不多,但负责人却做了一个非常非常精美的PPT。
前半段是讲述到了非洲当地后的日程安排,因为局势不稳定,随行的会有装甲车,全程都有政府军护送,后半段则是讲述历届学生在这个社会活动项目里获得了什麽。
那个PPT很长。
多年以后,主要的内容伊莲娜小姐已经记不太清,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段视频。
项目的负责人拿出了一段油管上往届优秀学生制作的活动现场视频。
那是两年前一位安娜的学姐用手持DV制作的个人Vlog,内容很专业,视频的节奏也很少,这些不是重点。
重点是视频里那位学姐正在把一大篮子书本和原子笔分发给四周的非洲孩子。
负责人介绍说,在非洲最贫困的那些动乱地区,连最常见的原子笔都是紧俏稀有的东西。
他还在现场拿了一直BIC牌水晶原子笔出来,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个学生。
他说这样的一只笔只要50美分,还不到你们日常所喝的一瓶水的钱,但就是这样一支笔——「它笔管内7%的墨水,就能抄完一部《小王子》,13%的墨水能抄完一部《基督山伯爵》,45%的墨水能抄完全部七册的《哈利·波特》,而剩下35%的墨水……恰恰好,它能抄完一整部的《圣经》。7%加13%加35%再加45%,便是百分之百。想想看,儿童童话丶古典名着丶奇幻作品再加上神的指引……就这样的一只笔,也许就能让孩子们书写他们不一样的人生……」
这些话写的很好,确实很好。
可伊莲娜小姐就是听不进去。
她知道这样不好。
可负责人像是登门售卖百科全书的推销员一样喋喋不休的传教声音在女孩的耳边越来越模糊,她只是盯着多媒体屏幕上那位学姐在看。
穿着贵族学校礼服长裙的学姐高高的伸出手臂,把手里的篮子提在空中。
一双双细小的黑色手臂在拼命的争抢,原子笔,铅笔丶像皮……似是拿到什麽就算什麽。
学姐也不阻拦,轻声说的「别抢别抢」,但就是脸上挂着淡淡的优雅微笑,看着眼前争抢的发生。
她不像是想要阻挡这一幕的发生,而似是想要特意用这种优雅,去凸显那样的混乱。
她的体态,神情,脸上那抹玩味的高傲微笑,高高提起篮子的动作——
都让安娜在那一刻联想到了喂鸡。
伊莲娜小姐就是忍不住的在想,她坐了几十个小时的飞机,又是医疗团队跟随,又是军队护送的,就是为了拍一个在油管上有几十万播放量的喂鸡般的视频的麽?
她没有资格去指责对方,坐在教室里的人,哪里有资格指责真正愿意去花时间身体力行做好事的人呢。
但这种感觉让安娜不太舒服。
这种「天主的福音」,依旧让她感到孤独。